— 苏氏贱贱 —

【短篇】成玉

沈莲:

(一)

清末,兵荒马乱,战火纷飞。

而普通百姓却要保持着丝毫不乱的生活,即便是在随时都有可能被杀头的时期。从当铺的柜台望去,就可以看到满街的小贩,卖着自制的糕饼点心糖葫芦。时不时有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,拎着拐杖或者黑雨伞,在青石板铺成的街上留下一串皮鞋印儿。

成记典当行就坐落在这条繁华街道的尽头。

 

(二)

丁晴怜从当铺的柜台上支起身子,睁开朦胧的睡眼。

已经连续三天了,这当铺没成过一笔单子。一穷二白的老百姓总是当些破烂,瓷碗铁锅麻布衣服,到期了又不肯赎,倒是更像把东西强卖给当铺了似的。大堂角落里有一个麻袋,装满了粗布衣裳,一件两个铜板收来的。这些破衣服还不如瓷碗好卖些,不过前阵子瓷碗五个铜板还卖的掉,现在也无人问津了。

这让白手起家的年轻掌柜成辉很上火。丁晴怜却喜欢看他皱眉思索的样子,他沉默时的侧脸显得很有深度且俊朗不凡。成辉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帽冠里,显得落落大方。这会儿时兴买办那种剪了辫子披头散发的发型,他们往往带个帽子遮一遮秃得光可鉴人的额头,还要在头发末梢涂好桂花香的头油。丁晴怜觉着,这洋不洋土不土的男人,真是滑稽死了。

她骨子里还是土生土长的国人,不怎么崇洋媚外,更喜欢看《桃花扇》和《西厢记》这种小戏。

成辉敲敲柜台,黄杨木柜面发出和悦的响声。

“怜儿,今天还是没生意么?”

丁晴怜摇摇头。

成辉重重的叹了口气,甩了甩袖子:“罢罢……打烊罢,你早些歇息。”

“哎。”

丁晴怜应了声,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准备关门,眼神儿在成辉身上流连了半许,显然那句“早些歇息”让她无比受用,以至于脚步都轻快了起来。就想和掌柜搭些什么话,便忽然道:“听说那太白酒楼,昨日又从三楼摔下两个醉汉,溅得满地是血呢……和五日前一模一样。你说这么高的栏杆,翻都翻不过去,怎么好端端总是摔死人?莫不是有点妖魔鬼怪……?”

成辉皱了皱眉,他是向来觉着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的,从鼻子里出了一长气儿,没说话。

丁晴怜又说:“最近邪门儿得很,铺子生意也不好……改天要不要找个道士,做做法事?”

成辉道了声不必了,便背着手踱着方步回了后院。丁晴怜看着他风度翩翩的背影,禁不住浮想联翩。以至于那个她平时总是要呲牙咧嘴才能搬的笨重的橡木门闩,抱起来也不觉得怎么沉了。

“要是掌柜的…没有方和豫小姐的话……”她喃喃自语道,“我能当个姨太太也说不定?”

很快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,自己之所以能留在这里,还不是因为不嫌工钱少。掌柜的虽然长得不错,却是穷了点儿,虽然她也是个出来讨生活的穷乡下人,但是嫁汉总要找个有点儿小钱的吧!

她正要上门闩时,门响了响,然后被轻轻的推了开。

“啊……”门前的姑娘看到丁晴怜也是一愣,随机露出歉意的笑容,“真不好意思,你们已经打烊了么?”

她轻柔的语调让丁晴怜恍了神,只怔怔的像被妖精勾了魂儿一般地看着她一开一合的樱桃红唇,胭脂的颜色真是美艳欲滴。还有那小巧的悬胆鼻,精描细绘的眉眼,举手投足间一股大家闺秀的和煦气质像春风似的。

“……您好?”姑娘见丁晴怜半晌不说话,又道。

丁晴怜这才回过神来,忙应道:“哦、哦,我们正是要打烊,姑娘是来当东西,还是来赎东西的?”

丁晴怜打量着这女人身上价值不菲的金丝绣边刺牡丹的旗袍,和脚上那双时髦着的带些高度的绣面儿精致小鞋,心里打定主意这非富即贵的必是来赎东西的,不料那姑娘朱唇轻启,却道:

“我是来当东西的。”

丁晴怜心中暗暗叫苦,当铺财政如何她可是心知肚明,这节骨眼上,但凡是个值钱点儿的宝贝,当铺都收不起。

那女人从坤包中拿出一方精致的盒子,古色古香的木盒带着被把玩许久的细腻油光,上面龙飞凤舞的雕着镂花。丁晴怜接过盒子,伸手打开,盒子里的东西让她一瞬间慌了神。

盒内暗红色的衬布中央,静静地躺着一方冰种白玉,光滑细腻,触之冰凉。而在玉中,隐约可见一枚珠状物,在昏暗的盒子中隐隐发光。

丁晴怜想起成辉曾经说过,这世间有种宝玉,内里会沉淀出“核”,实属世间难得。有“核”便已是价值连城,何况眼前这“核”是一枚夜明珠……这真是无价之宝!

丁晴怜咽了咽口水,这块白玉要是用来买他们当铺,可够买几百个了。

她极力掩饰脸上惊惶的神色,咳了几声,表情又恢复严肃,看着掌中的白玉叹了口气。

“这……怎么了吗?”女子悄声问道,眉宇间有些担忧。

“这位小姐……”丁晴怜镇定道,“依我看,这玉是假的。值不了几个钱。”

“什么?”女子花容失色,“这,这是我祖传的宝贝,怎么可能是假的呢?要不是…我……”

丁晴怜得意道:“这里面的珠子是嵌孔注进去的水银,又用蜜蜡把口封住,倒是费了番功夫,只是对于玉本身来说大有磨损。时间长了,便会由内自外的泛黑,整块玉也就碎了。”

“这……可是这块白玉是祖传下来的,都没……”

“小姐府上可曾失窃?会不会早有人觊觎此物,暗行偷梁换柱之事……”

那女子的面色更是苍白,丁晴怜掩住眸底的笑意,还好方和豫教了她许多话术,对付这没什么经验的雏儿,还是绰绰有余了。一旦将这东西骗到手,转手赚个几千万两银子,到时候便嫁入成辉家,做明媒正娶的大房……啊呸呸呸,老娘有了钱还要嫁给他、看他脸色?老娘要先买下这个京城,再……

丁晴怜一边打着算盘,一边握住那女子发白的手指。

“小姐,您也别太伤心了,失窃总比丢了命强……您府上遇见什么困难了吗?”

女子闻言,“嘤咛”一声哭了出来,眼中泪汪汪的闪着水光:“大哥做生意被人骗光了家产,还入了狱……父亲一听说便气的去了……府里上下都需要钱来打点,我也是没办法才想着当掉这物件,谁知……呜……”

丁晴怜叹了口气:“这样,您需要多少钱?我先做主借给您了,您过些日子,这变故熬过去了,再还我便是……”

女子连忙摆手:“不不,这怎么行呢。我们家自己便够惨了,不能连累你也……”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泪,“能跟人说说近日辛苦,我已是万分感激了……”

“这有什么要紧,这样,我当你把它当了,给你开张当票,过些日子你再来赎便是了,行吗?”丁晴怜扯着女子到了柜台前,“你需要多少钱?说个数吧。”

“四十两?……要不……三十五两也成的……”女子支支吾吾道。

丁晴怜大笔一挥开了张四十两的当票,把柜台里的银子划了划,找了个包袱皮一并倒给了那女子。一式两份的当票上,女子小心地署上自己的名字。

“成玉……”丁晴怜念道,“好名字,人如其名。”

成玉对着丁晴怜鞠了一躬,抱着银子飞快的跑了出去。

后院里传来成辉的声音:“怜儿,你可打好烊了么,来吃晚饭吧!”

“来了!”丁晴怜应了声,飞快的将当票和白玉塞进衣兜,想了想,没理那没上闩的门,独自跑去吃饭了。

她不知道这一切已经被暗处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。

 

(三)

“失窃?!”

成辉听到这消息,顿觉脚下不稳,身形摇晃。

“丢了多少?是银子还是当品?”他语气慌乱。

“丢了四十两银子,当品和账簿我都锁在柜子里了,只有那些放在柜台的碎银子失窃了。”丁晴怜小心翼翼的回答。

成辉长舒了一口气,但仍旧愁眉深锁,他倚在柜台上一言不发。丁晴怜也只好静静立在一边候着。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女,从前堂端了成辉常用的茶碗,递给年轻的掌柜。

“依我看,咱们该换个门闩了。这么大个东西顶在门后面,都能叫贼进了来,未免也……太、不、结、实、了!”她咬重了尾音,斜睨了丁晴怜一眼,“待会儿我去趟王木匠那,再让做一个就是了,成哥,你也别太愁了。”

成辉脸上漾起笑意:“谢谢你,和豫。”

丁晴怜翻了个白眼,在心里骂了句娘。

方和豫轻抚着成辉的肩膀,眼睛却一直盯着丁晴怜:“不过我们还是得报官呀,毕竟……丢了东西呢。”

丁晴怜神色一慌,方和豫像只捉到了猎物的鬣狗一般露出了狡黠的笑,这一笑,丁晴怜禁不住更慌了——难道她……不、不应该啊,昨天晚上,她和掌柜的应该都在后院啊……

成辉抿了口清茶,叹了口气:“报官?报哪个官?现在到处都是政府衙门,只抓老百姓,哪个管抓贼?只怕报了这个官,反而被那个官捉了。这时令,我们这种小商小贩的,遭了贼倒宁可吃哑巴亏了。”

方和豫乖巧地点点头:“你说得对,成哥,吃亏是福。我们一定会赚回来的。”

成辉按了按压在他肩膀上的、方和豫的手,这已经是作为一个儒生能做的在人前最大限度的恩爱了。

“我去买个新门闩,你们好好在家待着。怜儿,看好铺子。”

丁晴怜望着成辉大步离开的背影,悄悄地把气儿喘匀,转身回到柜台,低头整理账本。

方和豫马上跟着她亦步亦趋的去了柜台,看似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柜台上的笔砚,实际双眸灼灼的盯着手忙脚乱的丁晴怜。

“怜儿,那四十两果然丢了?”她和成辉一并,叫丁晴怜作怜儿。

丁晴怜头也不抬:“是的,方小姐。”

方和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,笑得很是意味深长:“当真不是你私自当给别人了么?”

丁晴怜身子不可抑制地一震,冷汗大颗大颗的从额头上冒出来,她低着头,手上更麻利的收拾起来。

“方小姐,你说什么,我听不懂。”

方和豫转身站到了柜台前,按住她乱忙的手,丁晴怜吓得哎哟一声,逗得方和豫咯咯直笑。

“怜儿,这儿可没有别人。你别忘了,你那点儿话术还是我教的,在我面前班门弄斧,搞得破绽百出,真是笑掉大牙了。你不说,我早晚也能套出话来,并且……成哥不想报官,不代表我就不会报官,虽然这世道乱,但捉一个小贼,还是轻而易举的……”方和豫摊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掌,朝丁晴怜得意的挥了挥,“赶紧交出来吧?”

丁晴怜颤抖着把眼睛瞥向另一边,不敢看方和豫凌厉的眼神,她心里再如何咒骂这是个不要脸的骚浪小蹄子,嘴上还是不得不认输,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。白玉还在自己手上,蒙混过关之后站在这儿趾高气昂的就再也不会是她方和豫了。只是……她既然知道自己私当了东西,为何早不当着成辉的面儿拆穿?

想到这儿,丁晴怜心中的惊惧便收敛了七八分,这方和豫,搞不好和自己是一路人。

但她还是有点嘴角抽搐,于是硬挤了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容:“方小姐,你看,这东西毕竟是个活当,期限也不长,到日子了还是要赎还人家的。我只是做个好事,又怕被掌柜的骂,才出此下策的。”她从袖内取出那一方古色古香的木盒,放在方和豫眼前,“方小姐要是喜欢,就把这物什拿去玩赏几天……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有想把它占为己有的意思。”

方和豫报以一个“算你识相”的表情,便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指将木盒打开,从盒子里透出的柔光惊得她合不拢嘴,她瞬间又马上将木盒扣上。

丁晴怜凑到方和豫耳边,一字一顿:“这物什,绝非凡品。”

方和豫收住下巴,狠狠点了点头,心里的算盘也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。

 

(四)

夜半,月黑风高。

丁晴怜很高兴,因为成辉突然从外面回来了,问方和豫手拿着那方盒子是什么,为了避免成辉盘问,方和豫只好打着哈哈说是丁晴怜的镯子,又赶忙塞回了她手里。今夜她便找个地方藏好,后天当期一过,就把这白玉转手卖了。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……

她站在院子里,看着婆娑摇晃的树影,夜色微凉,晚风吹得她浑身舒畅。天上的明月像是块圆盘,澄黄澄黄的缀在纯黑的夜幕上,看着真是赏心悦目。

这时候真适合吟首诗!

她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晌,成辉以前吟过的许多美酒啊、明月啊、佳人啊,她一句也想不起来。

“锄禾……日当午。”

她小顿了顿,似乎忘记了下一句的内容,语气也变得犹疑不定起来。

“一...一睡一下午?”

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她赏月的心情,一心做着发财梦,会不会吟诗又能怎么样。有了钱,成辉还不是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……想着想着,她忍不住沉浸在那美不胜收的场景中:一只手上戴了十个孔雀石镶金的戒指,二十几个金镶玉的镯子挤挤攘攘的挂在手臂上,硕大的珍珠串成长串挂在她直不起来的脖子上。每一个过路人都对她点头哈腰,她站在一阵齐鸣的炮响中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……

突然,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她房中传来,瞬间绞碎了她的白日梦。

她猛然想起那个盒子还端端放在床上!糟了糟了……

她散步并作两步跑回自己的小房间,此时已是子时三刻,四野寂静无人,那方木盒还好端端的放在床上,屋里也没见有别人。丁晴怜顾不得许多,打开木盒,一道柔光自盒中透了出来……

呼,还好还好……

丁晴怜胡乱抚了抚胸口,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,站起身来,脚却踩到另一方帕子。她借着白玉的微光拾了起来,上好的蜀锦绣着一方杜鹃花的纹样,眼熟得很,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是哪个姑娘的。

她合上盒子,想了想,用那块帕子把它包了包,藏在衣橱的深处。

说起来,这玉没丢,那方才的一声尖叫是……

闹鬼?

丁晴怜想到从酒楼摔下来的两个醉汉的冤魂,可不就在这对面儿,许是这些日子就在这街上闲晃呢。这玉又是不凡的宝贝,吸引些山精水怪,孤魂野鬼也不是没有可能。明天高低要找个阴阳先生来做做法事才好,这阴风惨惨的……

丁晴怜竖着汗毛担惊受怕的睡了一夜。第二天起床时,禁不住浑身酸痛,头疼脑涨的。她揉揉肩膀,准备去开张。

“怜儿。”成辉拍拍她的肩膀,她“哇”地一声就跳了起来,看清来人这才松了口气。

“掌柜的,大早上的你要吓死人啊!”她惊魂未定的抚着胸口。

“你有没有看见和豫?”成辉皱着眉的样子,也好生俊朗,“大早上就不见人影,上哪儿去了这是。”

丁晴怜说:“没见着,掌柜的。我才刚起床。”

成辉帮着她把门闩卸下来,丁晴怜歪过头痴迷的看着他的侧脸。

“许是去河边儿洗衣裳了,早上那会儿水干净又没什么人。要么就是去赶集买米面了,好像米缸空了呢。”丁晴怜猜测道。

“你说的有理。”成辉点点头,“我去找找人,你先看着铺子——反正也没甚么要紧事。先吃早饭吧,我去别家买些早点。”

丁晴怜应了声,成辉就又大步流星的走出去了。丁晴怜撇撇嘴,刚转身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,这一回身儿就看见成玉从门口往里走,还和成辉点个头示意了下。

她居然来了?

丁晴怜想着,今儿恰好是当期的最后一天呢。

她是来赎当的?

握紧的手心微微沁出汗珠,心跳骤然加了速。

 

 

(五)

“您来啦。”丁晴怜换上得体的笑脸,“节哀顺变,您事情处理的还顺利吗?”

成玉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,从坤包里取出一张单据,正是丁晴怜那日开的一式二份的当票的其中之一。

“府上这两日也安生多了,多亏您借我那四十两应急。一番周转,家里的生意也有了起色。昨日我收了租子,想着今天要来好好报答恩人……”她定睛打量着丁晴怜,“您面色不好,是生病了吗?”

“啊……没有,昨夜有些吵嚷,没睡好罢了。”丁晴怜眼神闪躲,“多谢陈小姐关心。”

“我来赎那玉了……虽然那东西许是假的,不过既是家传的,我也不忍让它落在外面。毕竟是我们陈家的精神支柱……”

果然来者不善。

丁晴怜挑了挑眉毛,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。

“还是多谢恩人肯搭救,这五十两银票还您,二成的利息,还有半成还您的恩情。”成玉将当票和银票一并递给了丁晴怜。

呵,五十两就想带走它?当老娘是傻子么?

丁晴怜咬了咬牙。

她接过银票收进袖内,对成玉道:“陈小姐客气了……东西叫我藏在灶台那了,您和我一并去拿吧。”

“这……”成玉面露疑色。

“您也知道,这东西,是我背着掌柜当的。自然要把当票和东西藏好,免得掌柜的怪罪下来不是。”

“那好吧。”成玉点头,“不过那毕竟是当铺的后院,我一个外人去,也不太妥吧?不如你拿出来给我……”

“您那东西您还是当面验收比较好,免得出了事儿谁也说不清楚不是。”

丁晴怜亲昵的拉住她的胳膊,半拉半拽的,

“没事儿的,您跟我来就是了。”

 

“第三行第七块砖……”丁晴怜装模作样的数着,伸手抓住灶台上的一方砖块,往外拉着。

当然并没有被撬开过的灶台,砖块紧实得很,丁晴怜拉了两下也没拉开。

“陈小姐,这砖近日受了潮有点涨了,可否搭把手?”她招呼道。

“哎,成吧。”成玉表情有些勉强,但还是蹲下身来帮丁晴怜抠那块根本抠不开的砖。

春风携着花瓣和柳絮,和暖而温润,却吹不干丁晴怜潮湿的手心。

可以结束了。

两个人都是这样想的。

今天成玉穿着素白的蜀锦旗袍,绣着杜鹃花的纹样,衬得她雪白的脖颈更是晶莹玉润,像一只温顺待宰的羔羊。丁晴怜看着她发上的攒珠金钗,不着痕迹的笑了笑。

刀虽然有些钝了锈了,但好在就放在灶台上,一伸手就能拿到。

 

一声闷响,素白的蜀锦溅的殷红。

 

(六)

成辉踱进厨房,步履沉稳,却被眼前这一片血红色的狼藉惊得结巴了。

“怜儿,你…你干什么……”

丁晴怜抹了一把脸上鲜红鲜红的血,模样更是骇人。

“掌柜的,我在杀鸡呢。”

成辉看着地上满地的血和一只在拼命挣扎的、已经断了半边脖子的鸡,惊恐的咽了咽口水。他这心善的自诩大儒,见不得这血腥的场面,鸡血的腥膻味儿熏得他胃里一阵一阵作呕,他袖子捂着口鼻。丁晴怜却仰起头朝着他笑了。

“掌柜的,中午炖鸡汤吧,给你补补身子。”

成辉呆立在那,半晌,才问道:“和豫还没回来吗?”

丁晴怜摇摇头,成辉叹了口气。

“这人是丢了还是咋着……!”

“兴许晚上就回来了。”丁晴怜道。

“嗯。”成辉从鼻子里发出赞同声,“也许是娘家有点急事,回去了也说不定。不过也没跟我说一声,唉……我去铺子了。”

丁晴怜应了一声,待成辉离开,便丢下那只半死不活的鸡,飞快的朝自己的房间跑去——她想念她的万贯家财,想念那块带“核”的美玉,现在,那块玉彻底是她的了。

对对,是她的了。

她的脑子里只能思索这一件事,古色古香的木盒子就在那里,精致而淡雅,她笑着,唇角几乎要咧到耳根。抚着盒子的花纹,又痛又痒的感觉像是一根羽毛撩拨着她的心脏。盒子里的白玉散发出盈盈的微光,从它的瞳孔里映出一个少女的影子。

呵,送上门的东西,不拿岂不是太可惜了。

四周倏地陷入黑暗。

丁晴怜的注意力却并没有因此转移,那方美玉,充斥着她瞳孔的每一个角落。晶莹剔透的玉身,还有夜明珠一样的内核,丁晴怜忍不住伸出手指抚了上去……

“砰”

从玉中发出了轻微的爆破的声音,玉中的内核赫然裂开,露出了浓如黑夜的墨色球体,不、这不是裂开,而是这本来便是一只眼睛。被丁晴怜的触摸唤醒而睁开的瞳仁,滴溜溜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吓得面色惨白的女孩子。

“这…这究竟是……”

丁晴怜抽回手指,啪地一声关上盒子。惊恐的瞪着双眼。

“一定是昨晚没睡好,出现幻觉了……”

她安慰着自己,却没有勇气再打开木盒看个究竟。踉踉跄跄的跑到厨房,她一脚踩上那只已经断了气的鸡,顺势摔倒在满是血污的地上。她不顾自己脏了衣服脏了手,抄起一边的烧火棍拼命的拨着灶台里的火。绣帕的一角还没被烧毁,是那方蜀锦绣了杜鹃花的。

“怎么会……”

丁晴怜喃喃,这方帕子明明是她用来裹住盒子的……怎么会出现在灶台里……

不对,不对,灶台里明明烧了的是成玉的衣服啊?怎么会变成蜀锦杜鹃花的绣帕?

丁晴怜又疯了似的拆下了灶台上的砖块,露出一个半米深的坑,里面却空无一物。

不见了。

她明明把成玉塞在这里了。

不对,成玉死了?

她杀人了!她居然杀人了!

尸体呢?尸体呢?

尸体堆在这个坑里了,可是现在坑是空的。

尸体呢?

丁晴怜极力冷静,却止不住随着心跳一阶一阶汹涌着奔到天灵盖的眩晕感。是她被发现了…还是有鬼?不,不可能的,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,就算是从酒楼上掉下来摔的开瓢了的醉汉,也不过是死了罢了,才没有什么顶着一头豆腐花那样的脑浆的鬼……那么是被发现了?可是为什么没人来捉她?被谁发现了?刚刚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啊……是被鬼发现了吗?不,不可能的,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,就算是从酒楼上掉下来摔成肉饼的醉汉,也不过是死了罢了,死了就是死了,就是消失了,才没有烂着肚子还能直立行走的鬼……

是这条见了鬼的手帕!

丁晴怜的手攥紧了那块帕子,几乎要撕成碎片了,却在这没烧干净的帕子的绣花上,找到了用白色丝线绣的一个“豫”字。

要不是烧的有些糊了,根本看不出来的一个“豫”字。

“是…方和豫的手帕……”她想起来了,方和豫的确是很喜欢杜鹃花的。她还常常吟什么“望帝春心托杜鹃”这种完全不懂什么意思的诗句。

 

丁晴怜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起来了。

那块玉,那只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眸子,藏在白玉里,就像被冻住了似的。

一定是……一定是方和豫想趁她不备偷走那块玉,才一碰到就遭遇了不测,所以自那天夜里一声尖叫之后,就再没有人见过她了……

这东西……这东西要赶紧卖掉才行。对,这么邪门,要赶紧卖掉……卖掉就好,就可以赚到一笔钱,离这是非之地远一点...远一点!

丁晴怜打定了主意,再站起来的时候,仍然腿脚发软。

她浑身血污,狼狈至极。地上的鸡耷拉着半边脖子已经毫无生气,从脖子里汩汩流出的血已经结成了块,暗红色的黏腻混着尘土,一直蜿蜒到丁晴怜的脚下。

房间里,那方盒子静静的躺在床上,一切那么平和而自然。

丁晴怜咽了口口水,伸出手握住了那方盒子。盒盖“砰”的一声开了,丁晴怜吓得手一抖,木盒随即滑了下去,美玉自盒中飞出,丁晴怜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抓了上去……

 

只有一只浓厚如墨一般的瞳孔,

看见了丁晴怜最后那张,惊恐到有些狰狞的脸。

 

木盒落地,盖子和盒身摔了开,一个滑进了床底下,一个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地上。

身穿着旗袍的女人,不顾自己捏造的大家闺秀的形象,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,蹲下身将盒子拾起来,放进了自己的小坤包里。

 

(七)

“怜儿?怜儿?饭好了没有啊?”

腹内空空的成辉喊着丁晴怜的名字从铺子踱步回后院厨房,只见得那只断脖子的鸡和一地血迹,他“哎哟”了一声捂住了眼睛。

“这真是,瞧瞧,这一地狼藉的。这伙计真是让人生气!”成辉强忍着呕吐的欲望,捏着鸡脖子丢到一边,“怜儿!丁晴怜!……人呢!”

然而满后院都找不见丁晴怜的身影。

成辉坐在当铺门口,夕阳洒下余晖,将他的长衫镀上一层金光。下了学堂的稚子,由温柔的母亲牵着,朝家的方向走去。

“今天先生课上都讲了什么呀?”母亲问道。

“不就是《弟子规》那些,”稚子答道,“不过……先生倒是说他做了个梦,梦见有个女人穿着月牙白色的旗袍,和他说自己食贪欲而生,修而为玉,已然几百年了。要再吃下一个贪财的人和一个贪色的人,就算修成正果。”

“他就好胡诌!待你爹赚了大钱回来,定给你换个好点的私塾,不要那算命的阴阳先生来教,每日胡说八道的,把你都教坏了。”母亲不屑道。

稚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两人从成辉身前走过,枝上雏鸟叫得正欢,稚子望了望成记典当行的招牌。

“娘,贪欲是什么味道的?”

“贪欲啊……”母亲拢了拢两鬓的发丝,叹了口气。

“是人的味道吧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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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10-13

3 天海 彩香